[信白] 报君黄金台上意

二、世子(下)


李白后退了一小步,复又低下头时才听见狄仁杰温和带些许歉意的声音,

“这个从大秦买来,年纪小又不会说话,不懂事冲撞了郎君,还望郎君莫怪,他一向是胆子小不常带出来的。”


等到那狄大人的昆仑奴再度抬起头来时,那双碧蓝的眼睛里都是故作镇定也掩盖不住的怯弱与惊恐,对面那个白衣男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点了点头。


“你家这个模样的昆仑奴少有,这一双眼睛实在漂亮。”他声音低沉又有点沙哑,说出来的话也直白得紧,说折辱有些过,但也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该有的语气。那头高束的黑发自然让他更加挺拔,却也多了点不够正道的意味。


饶是狄仁杰也噎了一下,李白继续做着那副惊惶的情态,内心却颇有些无言。方才仅仅一瞥,韩信的瞳孔黑沉到泛出极锋利的剑刃才有的蓝色,让他自脊骨漫上一点不知为何的寒意,然而这样一个人又总是和“玉、白”一类的词拴在一起,未免可笑。


“兴许大秦人都生的这个模样,不过咱们见得少了。”狄仁杰和和气气地同他交谈,李白站在他身后微微抬起眼,韩信似乎是一个人外出的,身边既无黑衣亲卫,也感受不到玄甲五卫的气息。


这委实是他不愿意见到的情形,普通亲卫尚可支开,五卫若是跟随出门,绝不会离开主人半步,现在一个人的气息都没有,只能证明齐王世子真的把号令玄甲军的另一份权力留在了西北。

哪怕此次上京韩信只带了一个人出来,也能让那花瓣凑不齐。


这样敏感的时刻,他真的就能做出几乎是挑衅君王的举动,不愧是他父皇给他选的护国柱石,玉龙将军,李白差点要冷笑,他父皇和齐王情深意重,竟然理所应当地把他的儿子也当做忠心耿耿,再若他是个侯爵公爵也罢了,就是袭了他先祖的齐国公位也不至于此,就怎生是齐王,偏偏是齐王,大唐自高宗雷霆手段彻底削藩开始,百余年只韩连川这么一个异姓王爵。

韩信比他更有底牌,他得沉住气。


“…………改日还请过府一叙。”狄仁杰俨然聊得尽兴,而白衣人也施了一礼,“当朝丞相如此人物品格,令人敬服,我住延康坊同光馆,丞相得空也可来寻我。”


狄仁杰保持着那副温文尔雅高深莫测的笑容,带了身后的“昆仑哑奴”走出了西市,又上了马车。

“当朝丞相如此人物品格,令人敬服。”李白眯着眼,把韩信那番话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打量着狄仁杰的脸,“那位世子是什么意思?”

“殿下刚才做的真,臣觉得世子并不知我们已知他的身份,应是客套。”狄仁杰摇了摇头,“看殿下面色,情势估计不好。”

“他没带玄甲五卫。”李白言简意赅,狄仁杰目中也泛开一片忧色,“世子冒着殿下猜疑敢做到如此地步,其心昭然若揭。”

“不,”李白摇了摇头,

“他还知道顾念了我的脸面,没那么堂而皇之地‘暗中’入城。好歹是把雪白的头发染成了黑的。”

“如今国孝家孝俱在身上,短时间里不方便有什么动作。”李白轻轻揉了揉额角,“只是却不能把他长留在长安了,玄甲五卫的事又不能放在朝堂上说,等正式见到世子那时,大概也算是…………暗地里摊了牌。”

“殿下被动了。”

“世子理直气壮,他还有西北,大概也是父皇和我以前安稳日子过得太多,把这个道理也忘了。”

“殿下慎言。”

“是我过分了,”李白端正了神色,“回宫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丞相。”


韩信站在西市口,目送那辆朱轮的马车行去,手上是刚刚在西域商队里买的琉璃镜子,比起寻常铜镜,不但通透明亮,且尤为清楚,他抬手照了一下,映出的自然是一张话本子常常形容的好皮相,不过令他在意的并非这些,是他额前的发根已经不像高束的马尾那样墨黑,反倒是夹杂着灰与白。

他似乎是有些苦恼地摸了摸额头,嘴唇轻微又无声地开合,西市头上高唐邑那雕梁画栋精巧工丽的三楼泠然飞出一串弦音,若珠玉琳琅相碰,只应天上有。


“那高唐邑的花魁娘子又在弹琵琶了。”

街上不少时就聚起了一小群人,对着那三楼长吁短叹,

“要说仙乐,这位依我看还是不如平康坊神女梦的那位甄姬啊。”

“捧甄姬去自可去神女梦,你在这高唐邑门口捧高踩低地算什么。”

“兄台此言差矣,甄姬是去年百花会上的牡丹君,整个长安都做了见证的,可这高唐邑的花魁娘子从挂了牌开始,连真面目都没露过呢,若是不服气,还请她今年百花会能夺了那牡丹君才是。”


一时间一片嘈杂,韩信失了兴趣,转身往延康坊走,嘴唇又细微地动了两下,


“妲己,听着了,你现下还比不上你甄姬姐姐。”


琵琶声陡然高了一阵,清越激烈,可以想见弹奏之人那一手满轮如何绝妙,显得手若梅花般美。


“妲己知晓,今年百花宴,绝不会让姐姐再得了那牡丹君。”




一日后,腊月二十二,先帝入殓,合棺下榫,进太牢,三公上奏《尚书·顾命》,皇太子灵柩前请就皇帝位,宫中无皇后,进皇太后为太皇太后,供奉神主,上谥号景惠,爱民好与曰惠。

景惠皇帝仁德,遗诏命一切从简,皇太子李白年十五即皇帝位,改元嘉和,是为嘉和元年。


“陛下。”狄仁杰入御书房,不同以往,面色严肃恭谨,稽首四拜,李白受了他这一礼,尽管看着老师行此大礼心中不愿,但皇太子初登基,一举一动代表新皇威仪,若狄仁杰身为帝师却不遵礼节,第二日呈上来的就都是弹劾丞相的奏疏了。


“丞相辛苦。”他站在上首点了点头,挥退了四周的宫人,才走过去把狄仁杰扶起来。

“世子车驾午后至朱雀门,陛下是亲身降临还是由臣代为迎接?”


“当然应该朕亲自去。”李白知道自己就这一个选择,尽管他并不喜欢韩信剔骨刀一样看人的方式,料想这次嘉和帝同齐王世子的君臣相见更不会风平浪静,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放低姿态,去安抚那个实际上已经成了西北主人的人。


“朕也许得对不住丞相了。”他有些歉意地看着狄仁杰,“从齐王世子进京开始,也许朕要做很久的昏君,”

纵然太子登基成了皇帝,依然不改那副温良恭俭让的面孔,狄仁杰初入耳时也并未太怎么诧异,毕竟臣强君弱,为了麻痹对方那颗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不臣之心,做成昏庸的样子也不是不能。

好在陛下做太子时的声名便是不温不火,中庸得很,若是成了偏听偏信的昏君也不至于招人怀疑,

狄仁杰想了一会,身体突然僵住,他再抬头对着自己学生有些抱歉的神色,竟很有长叹一声的欲望。


他就知道,既然是昏君,既然软弱可欺,朝中必然有个能够拿捏新皇甚至让新皇自己听话的角色,昏君权臣,历代亡国破家的老路子,若是此时朝中有个什么尤其亲近的皇室宗亲摄政王之类也就罢了,景惠皇帝并未让他的兄弟叔侄们掌过实权,而李白是急需要一个权臣的。

这权臣肯定要和皇帝关系亲密,朝中的地位更不能低,找来找去,

好像最适合的便是当朝丞相,曾经的太子太傅,太熙十八年的状元,如今不过二十二岁的,


狄仁杰。


他真的长叹了一口气。


“哎,是朕对不住丞相,朕要起身去朱雀门了。”




朱雀门,


长安十二门之首。


齐王世子的车驾几乎算是浩浩荡荡,竟然能堵了半边朱雀门,远处还有烟尘弥漫,随车侍卫仆从俱是一身黑衣玄甲,大块毛皮,纯粹西北的风格,和雍容富丽的长安极不相同。


李白紧紧盯着不远处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连车轮都是普通的黑褐色,他心中犹疑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极其张扬的长嘶,大股烟尘携着惊雷一样的撞击声席卷而来,也几乎就是在那浩大声势将要撞上他的前一刻,那匹像小山一样的黑马被人硬生生拉住了嚼子,拽得人立而起,高高扬起的铁蹄蕴含无与伦比的力量。


太快了,一旁侍卫没有一个来得及反应,最多不过叫了一声陛下,但这样的千钧一发之际,那匹黑马真的就被生生拉住了,铁蹄重重击在李白身前不过五尺的地上,闷雷一般,仿佛连地面都震动了一下。


马上一个雪白身影翻身而下,恣肆潇洒地若惊鸿一样,即便不见面容,也能从风姿里窥得那该是个如何无双的人物,而等到看清了面容,李白即便明知那人非善类,心底也仍然生出一份惋惜的喟叹来。


昨日在西市,他一直低着头,并未看仔细齐王世子的容貌,且那时韩信衣衫朴素,气息内敛,现在他就站在李白身前,仍是比李白高了不少,黑沉的眼睛里却尽是牢不可破的忠心,马尾高束长发雪白,配得一身银甲素袍,真如同一杆笔挺雪亮的银枪,或是一条小白龙。一眼望去若耀耀日光,炽烈张扬————而他这样的人,竟会使人觉得不张扬反而可惜,他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应当受着他人的目光的。连发冠间镶的那粒少见的金刚石都只能当做陪衬,不敢闪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为新君他为强臣,天下怎么会有人比韩信更配得上国士无双的称号,这样的人物偏偏又是个玉面阎罗,难怪西北坊间尽是些明着暗着写韩信的话本子。他想着———无论如何,然而终究事与愿违,一边做出了强忍着惊讶与愤怒的神情来。


明面上,新皇是认出韩信来了。


看谁演的更真罢了,他不是没见着韩信眼底的忠诚————他不信。


“天子面前纵马扬鞭,世子可有冒犯之意?”狄仁杰反应过来,也如真的一般语含惊恼怒意走出一步质问道,韩信正低头望进小皇帝碧蓝的眼睛里,小皇帝似乎极为生气————但气的绝不会是现在这件事,听得狄仁杰的话,立即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李白身前,干脆利落,俯首称臣。


“臣信参见皇上,信只因一心欲面见天颜,情急下多抽了几鞭,大宛龙驹不同凡马,一时发狂,信请陛下降罪!”


李白由他跪了一会,才带着隐忍的怒气让他起了身。韩信面无不满之色,仍旧笑得如沐春风,紧紧跟随在皇帝左右。那干老臣看了也不敢说什么,比在他父皇面前都服帖。

李白碧蓝目中流露出不屑之色。


韩信一手拉着龙驹的缰绳,忽然低下头来,一副冷静自持正人君子的模样,好像有什么国家大事要附耳禀报,他唇角贴着李白耳廓,几缕白发落在李白脖颈上,


在皇帝耳边轻声道,


“陛下这一双眼睛————实在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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