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白] 报君黄金台上意

七、幕后(下)


兴庆宫大宫女,太皇太后身边人挽宫,直至夜半仍未回宫复命。


太皇太后起先还甚有好性地等了一个时辰,在着人去时,却被挡了驾。大明宫宫人言辞恭敬客气,却颇敷衍含糊。但韩云霏到底在大唐后宫经营数十年,尽管新皇登基后,便将大明宫里头的人泰半换去,令她不能如昔年耳目灵通,却至少有能够说话的人。


“被齐王罚了跪?怎么回事?皇帝又是怎么了?”

韩云霏缓缓转动小巧青瓷茶盏,雨过天青色倒映略显苍老却仍旧锐利的眼神,语调虽平静,心底却实在被勾起一丝怒意。


昭武一朝,未入宫前,她是国公贵女,名动京城,吃穿用度与公主无异,入宫诞宁王后册封贵妃,掌六宫实权,无人触犯。景惠一朝,后宫名存实亡,既无嫔妃,更无皇后,兼之景惠温柔和顺,她独掌内宫事务,高高在上。偏偏嘉和初年,新帝登基,齐王入宫,寥寥几日,就能这般撂她的脸面。纵然韩云霏经历再多,胸中谋算深沉,亦不能不生出分毫怨怼。


“陛下那边说不清楚,挽宫姑姑应当是言语冒犯了齐王,所幸齐王未曾震怒。”兴庆宫宫人低眉敛目,恭敬垂首答道。

“所幸?”太皇太后笑着将茶盏放回紫檀小几上,略有讽意。“虽然宫外人人传说,齐王残暴冷酷,恣意妄为,与他生身父亲韩连江性格无二,而孤倒宁愿如此。”


南薰殿里一片死寂,而她亦不再开口,低头凝视着自己光洁红润的指甲,却想起了韩连川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她入宫时,韩氏兄弟尚未出生,而她与两位侄儿的关系自然疏离,关于兄弟二人的零星消息不过是宫人口耳相传,都说大公子温和谦逊,文武双全,公子如玉;二公子反倒残暴嗜杀,任性恣意,两军交战,屠杀俘虏。

然而,每每佳节盛事,宫中欢宴,韩连江的确如传言中那般桀骜不驯,也到底有着少年人的勃勃生气同热力,而她偶或对上韩连川的眼眸,却总有莫名的寒意自背后升起,再看过去时偏偏只剩下温和笑意。


她半点不信所谓浊世公子的传言,更不必说日后她的长子竟会与韩连川做出,做出那等事。自古男风兴盛,富贵人家甚而皇宫大内豢养娈童再自然不过,却从来没有把取乐之事当了真,更为其不立后宫,不听谏言,细细思量,这是她温和的长子,唯一强硬任性的时候。


她自然不能把韩连川当作自己的侄儿看待,那般既厌恶且畏惧的心理,韩云霏至今难以忘怀。若是齐王真的酷似他生身父亲,她绝不至于如此警惕,但几日前齐王觐见时的模样姿态,难以捉摸的神情,令她不得不猜疑。


“罢了,什么事先暂且搁下,着人传孤的意思给皇帝和齐王,挽宫没了规矩,自然有孤亲自惩戒,先让人将人带回来,新年里天寒地冻,挽宫跟在孤身边多年,孤也实在于心不忍。”韩云霏微微蜷缩起手指,抬起头收拾清楚一时发散的思绪,当务之急是将人带回来,一则当着宫人的面,做出个模样来不失他们的心,二则挽宫陪她度过这些年风雨,主仆情谊做不得假。


宫人再度称诺退下,想到仍旧不知道皇帝宫宴上究竟如何,而秦王又为何不为所动,韩云霏心中更添一份烦躁。



“太皇太后派人来过?”李白半靠在榻上,尚未换下那身劲装,正红色下摆若莲花般散开,他脸上仍有倦色。

“派了挽宫,在陛下未醒的时候,言语间颇为关心,还想要代替臣替陛下传太医诊视。”韩信在那“关心”二字上略微用力,李白睁开眼,“齐王觉得是太皇太后?”

“臣不敢。”

“即便是太皇太后,又能如何?朕原本以为大明宫已足够干净,不成想如此轻易便被人加害,朕的力量微不足道。”李白抬眼看向韩信的背影,月色之下显得愈发挺拔,然而他口中哀叹,脸上神情越发阴晴不定,连李白自己都毫无察觉,一缕紫芒再度从他纯净的蓝色瞳孔中流过。


“陛下不欲追查此事?”韩信转过身来,见李白脸色仍旧苍白,被压下的后怕又再度浮上心头。方解,他竟从未听闻过这种奇毒,李白先前体内寸寸冰寒,明明就是生机绝尽,若是救不回来————

他无法想象。


“朕只能让你暗中查探,亦不能动用更多力量,此事也只不过能当作饮酒失态讲。”

“陛下————”“足够了,齐王,”李白打断了韩信,“朕实在难受,更深露重,朕将要歇息,有什么明日再说。”


“臣,明白。”


韩信知道皇帝的不耐与痛苦不是作伪,连他的眼睛都比以往更为黯淡,他原本有更多的疑惑。明明李白已经知晓那壶酒极可能要了他的命,他竟能为秦王挡下那杯酒,那个秦王不能死的理由简直荒谬,皇帝以为他会相信吗?


但韩信突然不想再继续问了,

可能只是为了皇帝那双黯淡的眼睛,可能只是为了他的后怕,

他抱住李白的时候,指尖居然会颤抖,不知道有多久,也许是从未,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绥绥白狐,九尾痝痝。”

“我家嘉夷,来宾为王。”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明矣哉!”


李白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一地月光自那边窗中流淌进来,他的瞳孔瞬间涣散,死死盯着那篇月光,眼睛彻彻底底转为紫色,又在一息间褪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应该是梦,却不应该逼真到令他痛苦万分,有音调怪异的降神歌,反复在他耳边回响,他理应听不懂,但他偏偏听得懂。



降神歌,

哀声越来越大。终于哭嚎的声音传出来,

跪了满地的人。



自韩信的怀抱里醒来的那一刻,他眼前满是支离破碎的画面,满目赤红,仿佛他自幼从史书上读到亡国破家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亡国破家,他隔了千万里的遥远看那些东西,却在梦中痛地几乎跪倒在地,蜷缩身躯。他明明一无所知,却又仿佛隔了千万年的分离,看见了自己。


那都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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