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白] 报君黄金台上意

八、江南(上)


玉带用上等籽料,但雕琢却简朴,紧束着矫健腰身,殷红衣袍自然散开下摆,像极野兰花狭长叶片。褶沿嵌绣银线,随着那人步子闪出锋利的暗光,割进这大明宫新一岁寒凉空气里。算在沉默萧肃的宫城穿得依旧是张扬,但这无论如何怪不到韩信头上去,齐王人品耀眼贵重,是哪怕裹一身草席麻袋也掩不住的。


韩信走得很快,所以直到行至连接前朝的复道,才恍然觉出有些不对。今日他未穿按制绣白龙朝服,然而此时另一种温柔白色轻飘招摇,已覆满齐王半个肩头,纠缠他满头白发,盖过云锦如何泼天艳色。颜色厚重琉璃瓦上,也早积起薄薄一层新雪,复道回廊把阔大灰色天际剖割成窄长碎片,沉沉压着远望视线,于是这些暗淡沉郁色彩里,那一袭赤红显得愈发刺目起来。

齐王就突然停了步,他略微抬头望一眼天边,眸子压在锋利又阴沉眉骨下面,极快闪过了一丝不解———这是长安的第一场雪。他生长在西北,西北总苦寒,再对四时节气都无知觉,也不免觉得长安这一年的新雪,落得实在太晚。



他清晨醒在满殿沉水香浸染里,这味道安神,昨夜一场几乎算是惊变的宫宴闹到半夜人心惶惶,又是前朝又是后宫的,本该一夜无眠才是,但不知为什么他仍旧一如既往睡得好,且半宵沉酣无梦。侍女待他盥漱,又为他理好袍服。韩信微微靠在榻边,手托着下颌,目光无意识地往女子规规矩矩整理靴沿的细白手指投去,他在军中本也从不用这些麻烦琐碎的侍候———但那番关于温室殿关于朱雀夫人,浮着照殿红酒气的对话以后,他总忍不住想,想那个帝王再不情愿,在这些事情上也不能不用宫人。

那么是这双手,或是另一双,为李白理顺重重朝服时,皇帝露出了怎样神情?以日代月,新皇为先帝服丧27日过,他该除下那身惨淡斩衰,着大唐最威仪的服饰。他刚刚开始抽条,尚未强健的身体如何覆上层层重叠锦绣,在这些沉重华美织物下面,那般惊鸿过隙的身法和锋锐无双的剑意是否也要迟滞?

他一时出神,元日冷淡又明亮的晨光漏进来,都撒在齐王殿下半张脸,发冠上金刚石华彩流转,左手腕惨烈伤口不过刚凝结,蜿蜒出血红色花纹,他大喇喇让它露在空气里,一起映照这个男人魔魅面容和近妖雪白发丝。他就像一把天下最凶戾残暴又无意美丽的神兵,此时半垂着眼,锐意都蛰伏在慵懒后面。小宫女起身被这明耀骄傲的俊美晃得竟失了神,随即苍白着面孔退出去,悄无声息招内侍鱼贯而入,为韩信捧膳。


“元日却萧索……陛下去了何处?”他想自己这几日应当是太不清醒,朝食用到一半才觉察出寝殿里异乎寻常安静空荡。

臣子探寻皇帝去处应是极不敬之举,但齐王殿下也就这么问了,站在他身边内侍一片死寂,躬伏的身子更弯下些,犹疑惊惧里竟无人知该不该答。

韩信心里陡然升起一线没来由恼意来。李白昨日方受霸道毒性侵蚀,又有炽烈龙血冲击,休息也歇不到两个时辰,现下能早离宫室,仿佛差点生机尽绝的人不是他一般。

面上不显,他依旧浮着浅淡笑意,只是放下牙箸,复又轻描淡写地问了一遍。


他身侧立时跪下一片。


“殿下,卯时狄大人驰马入城,挟先帝赐玉笏夜叩宫门,言有急报奏呈陛下,陛下听来人说了,便起身直去了延英殿。”跪伏说话的内侍声音里藏着颤栗,他离这位大唐未来的守护神很近,近到殿里寻常清雅香气也盖不住将军身上冰冷凶戾的味道,他疑心是自己出了幻觉才嗅见隐隐血腥气。这番话呈报上去,得了好一阵沉默,他更加把额头紧贴了地面,一滴汗倒着流进眼睛,酸痛地小腿也抖起来。


“狄仁杰,”

良久,他听得韩信轻轻地说,齐王声线奇异,像拂过锋刃振动嗡鸣的低沉,低语如同朔风,

“元日罢朝。”


韩信不久前才刚与大唐最年轻的宰相大人说过许多话,也假惺惺地下一道延康坊的邀约,自然知道他温良纯正的口碑后面怎样深不可测,狄仁杰与他相似,笑意怒意都不到眼底。身为帝师,年轻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朝中百官明面上亦不能轻易违逆于他,尽管如此,他不曾在这人身上见过任何一分的飞扬跋扈。

元日罢朝,元日罢朝,韩信一时想不出怎样要紧事,能让当朝宰相坏规矩夜叩宫门也要惊动皇帝。西北安稳,东海平静———


内侍竭力让自己更贴伏地面一些,话音落时他眼前一花,赤红衣摆拂过面前,绣云纹短靴踏过织金提花精巧地衣,几步就向外殿行去,灌进的风吹散大半殿里聚拢的暖意,冻得他刚欲起身跟上的动作生生止住。



韩信停在晚来太久的新雪里,不解与先前困惑交织成莫名预感,西北安稳,东海平静,京畿还沉浸于新岁的安详,那么是他几无掌控的,那里是另一套关系构成的网络,盘根错节官官相护而年岁久远,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连父王与先帝都未曾动摇过。


他浑身一凛,沉黑瞳孔倒映了雪光,疾步行过复道拐角,绕了殿阶直上延英殿,甲士持戟静立,肃穆威严地令人心沉,他甚至才将将走到宏伟巨大的廊柱旁———



“先帝驾崩至今日,几近一月,江南暴雪,冻毙者盈路,城池郡县,半皆饿殍,秋收冬藏尽毁于一旦,昔年繁华富饶之地已成炼狱。”

“而你们,你们一个个高坐庙堂,竟直到姑苏乡民拖家带口连夜奔逃,奄奄一息才透出这星点消息来,翎卫不救苍生不护国祚,封村绝路扼塞灾情,乡绅官宦狼狈为奸,家族大姓生啖百姓血肉,万民鬼哭,生灵泣血,这,就是朕初登基,你们要给朕看的大唐吗!”



———延英殿檐上栖息的灰雁似是受了惊吓,噶然长叫一声,振翅飞进宫墙外铁灰色天际,韩信驻足看它,某一刻他想到的是空白,他听只有皇帝一个人的声音,纷纷扬扬的雪片,开始毫无顾忌地飘落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无意识地记得,而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都发现自己无比清晰地记得,年轻的皇帝,其实还未成长的皇帝,他伴着长安迟至的大雪,说苍生、说万民,说这些他可能太久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时,清朗、暴怒、又无限悲哀仁慈的声音。



评论(4)
热度(20)

© 上穹碧落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