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祭时 [7] 终章

7.


如果不是因为独角兽无法飞越海洋的距离,白城永远都不会选择狮鹫来负载祭司的重量,因为它们喜欢发出无用的吼声,翅翼掀起的风刮得冰屑雪片四处飞舞,吵闹不够优雅,而且还不是白色的————如果这能算做是缺点之一。


静默者们都准备好了吗?兜帽遮住了面容,缝着柔软白银的披风扣好了扣子?尽管有精神力保持周身一尘不染,是不是还是按白城的惯例把天鹅羽毛纺纱织成的面纱蒙到了鼻梁?宝石银线点缀的手套都拉到了肘部?那好,该出发了。到特里亚路途漫漫,得飞个几天。


克里斯不用回头,不用借助于他千里外就能锁定敌人的洞察视力,他也知道卡西正站在伯纳乌的山顶看着他们,目光温柔,衣着精致。没有举杯祝酒此类的愚蠢举动,他就是站在那里,[荆棘王冠]像条妖冶的蛇,缠在手腕和小臂上,它的颜色它的姿态都美得让人颤抖深呼吸,这个宇宙最美好的东西。


拉莫斯的狮鹫太不安分了,它吼叫地最大声,总喜欢摇头晃脑,他的主人低着头,没有反应。谁想去了解?克里斯甚至不知道最后是谁输谁赢。但卡西是那样的表情,他见过了好几次,阿克塞尔的军团战争里,整个世界的联邦挑战里,卡西领着他的红色军团横扫千军摧枯拉朽,是长蛇巨龙浴火凤凰一样的防御坚不可摧,王座下白骨累累血红台阶层层加冕,整个灵魂世界里掀起的滔天风暴,天狼北河启明三星连珠浮现星空银河壮丽盛景,他此生只见过一次,历史上也只有一次,那时候红色军团除了收割胜利做不出其他的事,那时候卡西接受胜利果实的时候目光就总是这样,神色温柔,理解,但深处骄傲地可怕。


这样温柔的目光,是投给失败者,因为怜悯,可怜你要和红色军团决出胜负,是早已知道结果却觉得太过残忍的同情。没有敌意,没有伤害,你会去挑衅伤害一只动物吗?不会的,只觉得它们很可怜,当它们跃跃欲试想要伤害你进攻你的时候会觉得很可爱,那就是卡西眼睛深处表现出来的骄傲。他不是因为红色军团强大起来才拥有这样的骄傲,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这样的神色刻在他的骨子里,不愧是纯血,罕见又正统的白城血脉,以最无害的外表行最残忍的伤害。


现在这目光投在他们身上,隔了王城外城和连绵城墙,不,这目光投在拉莫斯身上。

有时候五感太过敏锐会让人发疯。


没有通知,但大部分人就是知道,不同于像是故事里写的背地里的传递情报窃窃私语仿佛推测难以藏住担忧的脸庞,都不需要推测,他们就是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没有过交流,没有过违反规则的事情,没有人试图挽留,这是一种本能。留不住的事情何必去努力?命运轮盘循环往复,那一格总有一天将卡在自己身上,他们明白别人的不挽留,正如现在自己所为。


哈梅斯在他身侧频频回望。风的气息在他身体周围流动,纯净冰凉的风的气息,白城的静默时空掌握风的力量,克里斯感受得到,辽远广阔的,鸿鹄振翅掀起空气流动的味道,雪峰上旗云舒展的味道,某些时刻哈梅斯闻起来同青天碧落无异,他实在是很优秀了,心思安稳,富有这个年纪本不该具被的智慧,但有些事情必须是时间能教的,克里斯蒂亚诺拍了拍哈梅斯的肩,示意他别再回望,早点骑上狮鹫。


但愿吧,他难得奢望,让自己终老白城,别让盛夏的祭典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不想给哈梅斯看到,他不想让那个孩子最终真正成长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白城静默者,当曾经看重的一切都破碎时,那就是纯白的意义所在。


拉莫斯还在沉默,在所有人的寂静中,等着他宣布出发。旷野天地间压制的力量被撤去许多,还有谁有能力命令环绕白城的力量?不用言明,那是最终一直宽容的人在催他们上路,何必凄楚?像是有人对他们说,唯有前行。


青天碧落对于卡西利亚斯而言实在是个既熟悉也陌生的地方,这话拿到三十年前的日子说,是最静默者极受器重意气风发的证明,可是从三十年前开始,只剩下讽刺。到了这时候,卡西已经一点都不关心站在这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能站在青天碧落,到底是荣耀还是折辱,其中那根把握尺度的细线从未存在过,他知道也是盛夏终将结束,才终于有了忽视这些规则的权力。

他不再受约束了。


狮鹫终于张开巨大翅翼,风雪弥漫之后城外了无踪迹。


终章就此开始。


卡西穿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锦衣华服多了也就成了普通衣饰,在隆重的日子也没有正装的概念,只是难得的他佩齐了所有的旧日荣耀,阿克塞尔军团战争的德劳内胸针,世界的联邦战役的赫拉克勒斯勋章,圣伯莱德勋章,红色军团的圣恩雅玛与[凤凰],[银河]的[荆棘王冠],每一件也许都是许多优秀祭司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得的,每一件都是可以令人终生自夸的荣耀,可他有这么多。

他有这么多,[时间之井]也按时打开,世世代代。


本来就和历代最静默者不一样,没有仪式与告别,他的继任者都远赴重洋,不会完成当场的交接,卡西收回自己目光,从青天碧落上走下,冰冷空气里嗡鸣的弦音越来越强,和声渐起,潮涌海啸,浩大城池里忙碌百姓骤然抬头,他们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是支流的汇集,王城门口。沉静但辽远的音浪,白荒原,大河丝莱沃瑞瓦潮水涨起,紫色戈壁,略过千万里,是海潮在积聚力量,是平衡再次被打破。


是[吟唱]


他站在沉沉黑色石台前,嘴唇未动但有难以听懂的晦涩声音在空气里悄然飘散,[吟唱]尚未完成,他无意像五十年前劳尔那样吟唱声起山河失色,雪崩水涨,那只是白城血脉在成为静默者后才会觉醒的血液里的能力,能唤醒整座城市的共鸣,[银河],它竟是可以算成一个活物的。


[时间之井]不是一口幽深的井,看上去是一汪清澈却不深的池塘,可惜池水从未有过波澜,卡西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冰块推进水里,悄无踪迹。




他单膝跪地手臂靠近水面,幽蓝深邃的[荆棘王冠]松开了整整五十年的束缚,他没想到啊,觉醒之日起,怎么能想到过现在?他是一手缔造天狼北河启明三星连珠史载唯一的红色军团军团长,是拥有十座圣伯莱德的城邦[银河]的最静默者,人们称赞他时是银白女神人间最宠爱的头生子,辱骂他时是叛国为恶罪不可赦的白城耻辱,他从站上静默守护之位开始上演的都是奇迹,错觉到人们竟认为他是永生不死,唯一遗憾的,大概是从未在梦里见过过往辉煌。总也梦不到少年事,可他并不老。

每一任最静默者,在终章降临的时刻,在面对[时间之井]的时刻,他们原来都是做着这样的事,劳尔那年想起了什么呢?古蒂和他一同离开,他们难道回忆起雷东多?卡西陡然想起如今静默者里,没有一个人能和自己分享当年记忆。

他遇到过赤峡城来的匆匆过客,难得斯瑞莱恩斯的水土能出一个瞳孔碧绿下颌线条柔和的男人,风暴一样的克莱因蓝转瞬即逝,异国异乡,他还是逍遥自在。还有[瓦伦西亚]的浪子,瞳孔倒映灼灼天光,好像灵魂里燃着火焰,没有谁比他更炽烈动情,但从[尤尼弗斯]到[琳马克],他不明白他只要离了[瓦伦西亚]就是再也无家可归的故人,他这样的体质,受不了白城。最后是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二阶静默者,整整百年,是他悉心教导一手提携,终于羽翼丰满笑意张狂,[荆棘王冠]要换了颜色,他是不是等不及,也助推波澜,他从不去想,无爱无恨,他自信能做到了这一点。

不知道拉莫斯有没有明白,他不是这[荆棘王冠]的主人,也不是[银河]的主人,卡西也无意再教他什么。

结束了,他觉醒之日没想过自己能有今日地位,也没想过有一天[时间之井]是为他准备,但自从[荆棘王冠]入骨疼痛附上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等这一天,也许来得早,也许来得晚,但总会来的,他是不存奢望。过客太多荣耀太多,英武俊朗的面孔他也见了太多,他不是不羡慕拉莫斯外热内冷,对谁都无情,可他永远学不会。只能怪罪昔年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他不曾经历过在城邦间辗转颠肺流离,从出生起呼吸的就是冰凉空气,所以该存的一份绝情,对谁都没用上。


献祭不是死亡,斩断联系,大概洗脱不去的灵魂印记。



这座城池,总有一天会实现它毁天灭地化一切为虚无的梦中愿景,那时无人是它的城民,无人是它的血脉,失落了上千年的拉法布里卡自地底浮现,白荒原里金色鹿角如同花树的鹿王倒地死去,[时间之井]泛起涟漪,就是将原本融合团结的一切划开血淋淋赤裸裸的界限的审判日,纯血者与山河同祭,外来者流放千里,海潮汹涌巨浪滔天,注定在放逐途中身死人殉,灵魂囚禁地底山巅,何处不是银白女神的宫殿,女神从不与诸神为伍,她冰冷裙裾原来扫的是黎民苍生,当真一视同仁,她从来都不要什么子民,连自己的存在都是厌弃。

巍巍[银河],流淌在他血液里,传承了万年的神的旨意。

白城没爱过任何人。




他触碰平静水面,如同水乳交融,那下沉姿态优雅缓慢,终于全身没入,面前的一切居然流光溢彩,无人敢接触的[时间之井]里的液体,当真刻录时间,他只觉得红色白色交缠混合,最重要的两部分红色军团和白城,还有点点星光蓝色,是他自己的灵魂,水面微微波动,他猛然察觉倾盆大雨,白城上一个下雨的日子,他记不太清。[吟唱]越来越清越高远,在青天碧落上戛然而止,纯白流光掩盖住他所有神识,那股萦绕了白城五十年的熟悉的守护气息骤然崩塌,从伯纳乌山口灌进来的酷烈暴风呼啸而过,但凡[银河]所属,自那一刻起失去了所有的屏障保护。消散的灵魂将在巨龙沉睡之地重新孕育,除了红色军团军团长的身份,他不会再和熟悉的静默者有任何联系,献祭之人乃重生之人,伊克尔·卡西利亚斯·费尔南德斯,从青年近卫军至最静默者,二百五十年的风雪之后,自米格尔穆尼奥斯有史可载为初始纪元,[银河]第九任最静默者终于离去,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遥在千万里外,他曾经尊重的长老会成员无人在场。他以自身生命力使[银河]又年轻一层,这是盛夏祭时的奥秘所在,这是献祭的最终含义,故人不见,角银鸟起,精美繁复庞大鸟阵五十年后再度旋转上升,哀鸣振翅甚至远赴重洋,连在云间穿行的静默者都听得真切,风的力量呼啸舒展,伊斯科和哈梅斯用他们最擅长的媒介传达哀意。他们知道等到归来时必定是鹅毛大雪,又要见不到太阳。



[荆棘王冠]跌落沉黑祭台旁,浩荡王城此刻竟然一名守卫都没有,城中子民早已跪在银白女神的恩典之下,德赫亚目中惊惧只是站在祭台前不敢靠近,他从未想过,他承认真的从未想过,他想靠近可是绵绵不绝的寒气冻得他无法再前进一步,屏障崩塌的那一刻他能感觉到城邦牢固一层,不是物理性质上的,还有温柔的精神力,他终于明白为何[穹蓝要塞]日日整修城墙,[银河]却永驻青春。布特拉格诺不知道何时出现,他像无声无息的风一样,一步步走上祭台,他无比虔诚地单膝触地,手里是枝杈纵横形如鹿角琥珀光泽温润的一截金枝,他无意告诉他这又有什么来历,只是小心翼翼挑起[荆棘王冠],精神力在空气里凝结成冰,把这件珍宝封存进去。布特拉格诺起身路过德赫亚时语调平稳有力,毫无停顿。



“这一次,白城可以送您回斯瑞莱恩斯了。”



他看也不看呆住的年轻祭司一眼,雪片掉在睫毛上又被他弹开。

他也记得那个孩子真是难得,面孔纯净美丽精神力机敏锋锐,难怪总是讨人喜欢的,二百五十年过去了也觉得太快,自他之后布特拉格诺不知道自己还能听到几次[吟唱],也许吧,他明白,白城真正残酷的地方,是它连自己的血脉都会定期清理。下一个白城正统血脉还有多少年呢?他不知道,也许再也不会有像伊克尔这样的了,他和伊克尔谁看得更清楚,布特拉格诺不敢说,但他知道这消息能传到[尤尼弗斯],能传到[琳马克],能传到凯泽斯劳滕水域和风暴地,还能一直传到别的大陆,又有谁曾经暗暗许诺过的百里孔雀羽千丈凤凰翎?

情无用,他早知道,再深的情再厚的功,[时间之井]年年打开,波澜不惊,盛夏祭时年年举行,长盛不衰。




但白城永在,山河不死。




END  


敬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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