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白] 报君黄金台上意

四、交锋(下)


不同于太极宫和大明宫,兴庆宫景色一脉温柔,花萼相辉楼尽管换了素纱,仍在暖黄烛光下透出无限的风情。

李白已经换了明黄龙袍,一身素服,同身边白袍将军并肩立在沉香亭内,一干内侍站得很远,龙池边未曾点灯,只能闻到一点醒醉草的气息。

太皇太后已经传过晚膳,现下正在沐浴。皇帝和将军却还空着肚子,李白是出于孝道,加上他平素吃的便不多,本以为韩信习武之人饭量更大,但他只说战时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吃饭是常有的事。


“你出生长大都在西北,大概从未见过太皇太后。”

“本来三年前除夕宫宴父王想让臣见一见的,祖姑母却身体不安,未曾见到。”


李白只觉得可笑。

都说血浓于水,韩信这声祖姑母却不过仅仅是族谱上一段冷淡的血缘,那已经是韩家上上一辈的旧事,在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心里,哪怕是整个韩氏宗族,也抵不上一个宁王。

就像她和景惠皇帝是真正母子,却比陌路更冷淡,人心有时候一旦偏了,怎么都是不能回头的。


“不知道祖姑母是更不喜欢陛下,还是更不喜欢臣?”韩信看着远处南熏殿一排宫灯问,

“太皇太后觉得朕是个妖孽,一直都是。”李白语气清淡,却好像又听见了妖孽践祚那四个字,字字诛心。“她再不喜欢你,也不会处心积虑想置你于死地。”


“朕听宫里的老人说,一开始………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整个兴庆宫都飘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眼前景色模糊复明朗,

曾经有多少或明媚或温婉的倾城之色只为一个人绽放又凋谢,曾经有多少混杂着愁和怨的美酒穿喉而过,龙池边醒醉草紫叶红心可解百醉,

不能解千愁。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到天明。

龙池,沉香亭,花萼相辉楼,南熏殿,醒醉草的气味和几十年前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终究昔日红颜老去成灰,年年落在沉香亭的梁上燕,也早就不是当年相见的故友。



她曾经也是长安城里多么耀眼的明珠。


公主也不会比她更矜贵几分,满长安的贵女不能撷其锋芒。

温柔沉静,明慧机敏,还有一身骑射功夫,就像冰底的火。有多少分傲气都是应该的,应该配得上最好的夫婿,

可她偏要去对一个皇帝一见钟情————一个心有所属的皇帝。她一定要入宫,父兄也劝不住她。


先孝敬仁皇后许氏,韩云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慧妃韩氏,那时她还不是一块冷冰冰的木牌神主,她还是有血有肉鲜活的许皇后,眉目秀丽————仅仅是秀丽而已。

许皇后不及她才华横溢,不及她容色倾城,不及她擅于骑射,许皇后只会平衡后宫,打理琐事,炖汤煎药,偶尔闲暇写两笔字,看见皇帝时温和地笑。


可是天穹之上的金雕,当偶尔展翼振翅后感到一丝疲累,天空的君王只栖息在许皇后肩上。


帝王应当雨露均沾————不然她连怀孕的机会都不会有。

皇后同慧妃几乎同时怀孕,又同时生产,到底皇后快了一些,可是大皇子居然一足天生有疾,行动不便,许皇后伤了身子,钦天监说是贵气相冲,慧妃的儿子健康而洪亮的哭声,没有为皇帝的脸上带来一点笑意。

皇帝不能说是冷待她————他本就没有过几分热情,但云霏仍旧忍不住觉得,如果不是她的儿子不合时宜的出生,一切本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慢慢地厌恶她的儿子。而许皇后在小产两次的伤害下,终于在八年后诞下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也结束了她温和平静的一生。


皇帝终于频频光顾后宫,淑妃生下鸾停公主,她也有了四皇子,进位慧贵妃———中宫一直空悬。

昭武皇帝李泽有四子一女,大皇子李景明天生残疾,更受呵护,三皇子李景琅为先孝敬仁皇后折了性命所诞,极得爱重,鸾停公主是唯一的女孩,自然多娇贵些,就连四皇子李景致也因为是最小的孩子,让慧贵妃怜爱万分。


他父皇————李白从不想说这么说,可他每每想起这些听来的陈年旧事,他只觉得————他父皇何其可怜。


只有二皇子李景仪,父皇不闻不问,母妃厌恶憎恨。被立为太子不过是因为大皇子不可以承天命,其余太过年幼,被充作一时的权宜之计。

他从不敢想他父皇在遇见韩连川受封太子前的十三年里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也许对父皇还有最后一丝温情,却终于在朕身上消尽了。”李白注视着龙池里粼粼水波,“她从一开始只觉得朕是个妖孽,妖孽会祸国,更会阻了宁王的路。”


“陛下是紫宸降临。”

韩信先一步跨出沉香亭,他高束白发不为夜色所染,如同千万飞雪落在发上,他似乎对自己扶持的皇帝充满了信心,龙池四周一片昏暗,却不妨碍他目中极明亮的光芒,他不复低声的嗓音竟然清朗又含着不容否定的傲气。


“即便是妖孽,也是九天四海内最尊贵的妖孽。”




南熏殿灯火融融,入目奇珍异宝,和璧隋珠,比起太极殿,含元殿更为华丽精巧。太皇太后端坐上首,逐渐老去的面容间依稀可窥见当年名动京城的贵女的风姿。

“听说皇帝在朱雀大道遇刺,齐王世子护驾受了伤。”她端起瓷盏却不饮茶,氤氲白气拂过她面孔。

“孙儿已派人严查此事,若是没有世子,孙儿已经殒命敌手,如今贼人更害得世子手臂受伤,孙儿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李白站在下方恭恭敬敬的答道,言语间流露出一分后怕和愤懑。

“可拿住行刺的贼人了?”

“抓住了,”太皇太后的指尖极轻的颤了一下,“不过已经被世子当场毙命,余下的有些虽然抓了活口,却不多时便毒发身亡,想来行刺前便服了毒。”李白缓缓地说,

太皇太后托着茶盏,饮下第一口茶水。

“皇帝说的不错,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必须严查,不知皇帝指派了刑部还是大理寺?”

“回禀太皇太后,臣信深感此事重大,事关大唐国祚,臣信已向陛下请命,由臣亲自彻查此事。”


女人发鬓间步摇下端缀了一颗圆润光辉的南海明珠,本是安稳垂在她耳边的,此时却轻轻晃动起来。

“信儿胡闹了。”

太皇太后放下手里茶盏,越窑的雨过天青色,

“查案断刑,自然是刑部和大理寺的职责,你新入长安,一应事务都不熟悉,再者你是孤的侄孙,齐王世子,怎么好去做验尸查探这些事情。”她神色和蔼,不知不觉也换了个称呼。

“臣信得祖姑母关照,只当感激万分,不过今日臣刚入长安就发生这样的事,不仅是藐视天威,更置臣的尊严于何处?若是父王九幽之下知晓臣是这般可以拿捏欺负之人,只怕三十万玄甲的脸面都让臣丢尽了!”韩信踏出一步再行礼,“何况查案断刑虽本是微末之技,此事却不可一概而论,既然事关天子,便是极紧要的,不论臣是什么身份,都应当尽力而为。”

“皇帝也觉得信儿该去做这件事?”太皇太后抿紧了唇,目光转向李白,“信儿于宗室朝臣上都不熟悉,一人怕是难以担当。”

“孙儿自然是不教世子一人担当的,”李白微微低下头,“羽林卫统领拿住了行刺之人的主家,是清心阁顾家,想来是脱不了干系的,孙儿以为,应当由顾家追查下去。”

“皇帝有心了。”女人套了镂金嵌红宝护甲的小指轻轻搭在另一只手手背上,“不过孤觉得,你三叔是当年昭武皇帝子女里天资最高的,又是先皇后幼子,可以服人,且他做事细致入微,不如叫你三叔协助信儿。”

“孙儿以为不妥,”李白皱了皱眉,“秦王————”他欲言又止,看向上首笑得和蔼的女人,“孙儿觉得丞相堪当此任。”

“丞相要教导皇帝课业,又要统领百官协理朝政,再加一个这样的担子上去,皇帝是难为丞相了,还是秦王更合适。”太皇太后看着小皇帝眉目间一片不信任李景琅的神色,些微笑意从眼底流露。

“秦王也不常涉足朝政,孙儿决定丞相了,太皇太后举贤不避疏,孙儿却是不能对秦王放心的。”

“既然皇帝决定了,那孤也不多嘴。”

“孙儿告退。”


韩云霏看着那两道素白的身影消失在南熏殿外,挥手让其他的内侍宫女都退下了。

“挽宫,”她轻声叫着身边大宫女,“明日传宁王进宫来见孤。”

“是。”挽宫陪伴韩云霏深宫几十年,知晓无数秘辛往事,也是说得上话的贵重宫女。

“殿下,奴婢只有一事不明,秦王乃先皇后子,与陛下不说不睦,至少不会襄助,刚刚奴婢看您的意思,怎么像是有意让陛下用丞相查案?”

“有些事只需宁王操心,你不用多嘴。”韩云霏瞥了她一眼,“茶已凉了,去换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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